奶奶的面食
蘇敏
天水麻辣燙火爆出圈,有人就此寫了一篇小作文,題目是“媽媽的味道。”我的媽媽不會做麻辣燙,私下說,我媽媽的飯一直敷衍潦草,要我寫一篇“媽媽的味道”,還真免為其難,但我可以寫一篇“奶奶的味道”。
奶奶三零年生人,小腳,用爺爺?shù)脑捳f,也算孺人,但自己不識字。爺爺劃為右派下放在農(nóng)村勞動改造了二十年,她跟著受了多半輩子的苦。八十年代初,爺爺摘帽后在紅堡中學(xué)教書,我也跟著上學(xué),奶奶抱著幼小的弟弟,都擠在一間教師宿舍里過活。屋檐下放著我家的煤柴兩用的灶頭,爺爺與我合用的書桌,也是奶奶做飯的案板,就是在這逼仄的環(huán)境中,奶奶做,我們吃,度過了爺爺最享樂的時光和我長身體的年代。多少年過去,我的味蕾深處,“奶奶的味道”時久亦新,睡夢中也口水直流,醒來老淚沾巾。
天水有道名吃,叫“豬油盒”,一個上下烤焦發(fā)紅的立方體小面包,面團中摻了豬油,趁熱吃口感很香。奶奶也做“豬油盒”,但不是這樣。她將白面、豆面,摻入豬油、食鹽,在鐵鍋里干炒,做成可以直接吞食的炒面,再煮些小豌豆,放些野蔥碎,然后搟些十厘米直徑的圓餅,將炒面當(dāng)餡裹進去,捏成一個壓扁的包子,再放到鏊鍋里來回翻轉(zhuǎn)烤,由于手不停,不僅上下兩面都烤的金黃,厚厚的圓邊也硬如鍋盔,熟后用一枝笤帚篾條一扎,熱氣和香氣化為一股細細的青煙,往你鼻子里鉆,這樣的豬油盒,外皮爽脆,內(nèi)瓤酥粉,一面平滑,一面有收口的皺紋,還有一個切入平面的調(diào)皮的笑口。其體積恰好在一握之間,玲玲小巧,剛出鍋時十分燙熱,不由得兩手之間來回轉(zhuǎn)換,但讓人愛不釋手,橫著心咬一口,僅咬著皮是一種味道,僅吃餡是一種味道,內(nèi)外通吃是另一種體驗。在書包里藏一塊課間吃,每次都惹得其他同學(xué)口水在嗓子里咕咕叫。奶奶的豬油盒很耐饑,我學(xué)會自行車后,兩次騎行去花石崖,口袋帶了兩塊豬肉盒,騎了整天,一路沒有下車。
后來我想,奶奶的豬油盒,應(yīng)是一種手工點心。當(dāng)時窮人家吃不上點心,她就用廉價的豬油及烤熟的面粉來當(dāng)餌料,滿足我們的口欲。那時的家庭主婦,完全靠兩只手完成做點心的一切程序,但她每次做的都一樣大小,一樣薄厚,每十二個直直垛起來,不歪不倒,現(xiàn)在機器制作也未必如此。她還給我們做一種叫牙牙饃的玉米面食。同樣是來自對平時難以一嘗的西瓜牙的模仿。她在尖底鍋里燒一一瓢水,用做面魚的漏盆翻扣住水,在鍋沿與瓦盆的空隙處,塞入玉米面稠糊,然后捂上草秸鍋蓋,灶里加大火蒸,半小時后揭鍋,熱氣散盡,下面臥著一個外焦內(nèi)軟的金黃色的面圈圈,取出來一刀一刀切成牙,尖角,一圍四個三角,底座厚實角翹,恍若擺了一桌子無籽黃禳西瓜牙。
由于特殊的經(jīng)歷,我家是一個食饃世家,早上吃饃,晚上吃饃,加餐吃饃,加上奶奶也隨爺爺農(nóng)轉(zhuǎn)非,能在紅堡糧站打上供應(yīng)糧,奶奶每天都會在學(xué)校屋檐下烙饃。我們吃,捎給姑姑家、爸爸媽媽吃,路遠的幾個窮學(xué)生吃,奶奶每天早上就開始在校園內(nèi)外撿枯枝、紙盒、麥草等燃料,早早將酵子弄好,中午發(fā)面,下午醒面,揉面,她的鏊鍋是蘭州鋁廠特定的,很厚實粗糙,烙饃時,兩只手一直不閑著,左手負責(zé)填柴火,先是麥草烘熱,中間是硬柴發(fā)力,最后是灰燼慢捂。右手的操作,完全能稱得上藝術(shù)表演,五指伸張,輕輕按在面餅上,先是一動不動,然后指肚像齒輪一樣,撥動面餅?zāi)鏁r針轉(zhuǎn)十圈,再順時針轉(zhuǎn)十圈,接著翻轉(zhuǎn)面餅,繼續(xù)如此,像煉仙丹一樣,最后拿出鍋的鍋盔,焦而不黑,鏊鍋的紋理與指紋都印在上面,圖案清晰又生動,像紅銅器物,彈之咚響。也像抽象油畫,色團變幻莫測,存毀兩難。
由于麻辣燙熱火起來,諸多考證者說,天水人飲食,由來少不了麻、辣、燒煮,但奶奶的味道里,恰恰這幾味少之又少,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奶奶的窮日子,伴其終身,在她去世前未能改變,墻角一棵椒樹上摘的花椒,主要用來入冬壓吃馓飯的麻菜。檐下掛的一串辣椒,一根一根用來熗漿水,我家以前的燒煮,大多是洋芋白菜燴菜,或者是熱剩飯。一年的油鹽都省著用,每頓飯滴著點點用油,生怕多用了一滴,但奶奶還是靠一己之力和心靈手巧,給我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舌尖記憶。
由于奶奶包攬了家中內(nèi)務(wù),包括兩個孫子的撫養(yǎng),媽媽一年四季幾乎一天不落地蹲在街上趕集,春天賣小蔥,夏秋賣水果,冬天賣旱煙,早出晚歸,奔忙了一生。她的口舌之憶,一則也是“婆婆的味道”,晚年也時時念叨公婆的鍋盔世上再無,另一則腸胃記憶就是小吃攤的面皮,每次中午不能回來,她饑忍了又忍之后 ,才會要半碗面皮,多數(shù)屬自己的一把小蔥、幾個杏子、兩個蘋果交換而得。媽媽說,我現(xiàn)在看到面皮,就想嘔吐,原因于此。
爺爺與奶奶去世后,媽媽五十歲了,家里還未富裕,她得繼續(xù)趕集。父母六十歲時,我與兄弟商量,每人從工資中每月省出幾百元孝敬老人,讓他倆退休。事后也沒落實。七十歲時,我又動心思,讓父母進城入住。由于我家夫妻二十年分居兩地,事后也沒落實。遇上三年大疫,母親變得又呆又傻,他倆的飲食越來越簡單了,有時兩只碗里沖兩袋芝麻糊,吃些我們前一周帶來的面包,就算一頓飯了。每次回老家,我收拾冰箱,幫洗衣服,媳婦挽袖子系護巾上鍋做飯。其實她與我一樣常年單身過活,不是上單位食堂就是進館子,也沒鍛煉出一個家庭主婦的樣子。母親在旁邊看著,冷不丁冒出一句:“城里人就是油放的多”,又說一句:“你奶奶的手藝,是永遠失傳了!”
疼過我的人去世二十多年了,玉蘭花開,清明將至,看著墻上爺爺奶奶的遺像,我想起了奶奶的味道,懷念一家人擠在一個小屋里的人間煙火。
(天水詩人、作家,F(xiàn)供職于天水市某機關(guān))